我们注意到文中最后有一副图片,名为:《赏花合影(1938年春)》,其中的人物有:左起:于非闇、张大千、黄宾虹、福开森、周肇祥、钱桐、徐世昌、 江朝宗。而其他的文章,也采用了这副照片(或截图),但是,人物的顺序不同,根据我们的研究判断,本文给出的人物顺序是正确的;即:,,福开森、周肇祥(靠左,有下巴胡子)、钱桐(靠右,无胡子)、徐世昌、江朝宗。
【画史研究】张涛 | 从《东游日记》看“中国画学研究会”分裂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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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中国画学研究会是二十世纪北方地区最大的画会,后来又从中分出湖社画会来,湖社影响及于京津地区,势力亦不小。湖社为什么要分离出去,想来总与分歧有关。但何以会有分歧有矛盾,却少有人深究,张涛此文占有详尽的资料,把此段公案条分缕析,一一道来,令人信服地说清了这段史实的来龙去脉。
1920年,中国画学研究会成立,周肇祥与金城分任正副会长。[1]经过数年精心培育,画学研究会迅速成为中国北方影响最大的国画社团。除去以“精研古法、博采新知”培养后学、维系传统,中国画学研究会分别于1921、[2]1922、1924、1926年,与日本画界共同举办了四次联合绘画展览会。
中国画学研究会1920年摄于中央公园董事会
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其中既有促进中日艺术交流的功用,也有展销画作之经济目的。[3]余绍宋曾对此画展不屑一顾,即归咎于它的商业气息过于浓郁:“下午汪溶来,持去画一帧,云将陈列于中日画会。余与此会不谓然,盖恶其市井气太重,不专嫌标榜也。”[4]周肇祥于1926年第四次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在日举办之际,以中方组织者身份出访,这也是他第一次东游之旅。但是令周肇祥意想不到的是,这次东游,竟然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金城共事;同时也为北方最大的国画社团,埋下了内讧与分裂的伏笔。[5]1927年1月,中国画学研究会分裂,湖社成立。随后《湖社月刊》、《艺林月刊》相继而起,两大刊物互相竞争攻讦,对民初北京画界的整体形态影响甚大。而这一切变故的源头,在某种程度即来自1926年周肇祥的东游之旅。归国后周肇祥著《东游日记》并付梓出版,从中可寻觅到中国画学研究会领导人之间出现罅隙的部分端倪,以及当时中日绘画交流的一些详情真貌。[6]
1926年6月3日傍晚时分,北京东站,周肇祥登车启程。此行是为在日本筹备举行“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7](即中日第四次联合绘画展)。[8]这届画展的前期筹备颇费周折,在即将动身前,先是早有约定的陈半丁临时爽约退出,早先来华邀请中国参展画家的渡边晨亩,转而怂恿萧谦中赴日未果,上海方面的庞莱臣及吴湖帆等人也没有确定前往的消息。周肇祥“恐巩伯独任其劳,于心不忍,甲子之会,日本画家来者甚盛,此行不易太寥落”,[9]同时自己又“久怀东游之志矣”,[10]遂促成此行。与周肇祥同行的是金城长子金潜庵、翻译袁琴南。金城则已提前五天奔赴上海收集参展画作。
周肇祥一行三人于当晚抵达天津稍做休整,于6月5日上午8点,登上前往日本的长沙丸号。当天在船上用餐时,就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周肇祥与袁琴南吃食堂所备日本食品,而金潜庵独自以“日金八元”吃西餐,却又吃不习惯,周肇祥不以为然地认为金“不如随遇而安耳”。[11]一行三人于6月9日抵达神户登岸,将所携画作交由海关检验,并在神户作短暂游玩。
神户给第一次踏上日本国土的周肇祥,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周肇祥还是延续着其访古雅游的嗜好,在市郊登山远眺,只见“山势雄秀,树木茂密,市街依山建筑,工业日盛,烟突林立,人民淳朴,石路平整”。[12]下山用膳后,又与袁琴南访游“忉利天上寺”及“上野福祥寺”。金潜庵则拒绝前往,不过这并没有破坏周肇祥的雅兴,赏玩期间他甚至生发出“恨未能携酒花间一赏其幽艳耳”[13]的慨叹。
一行三人于6月11日到达东京,与先期抵达的金城汇合。当晚日本画家举行欢迎酒会,“求画者踵至,亥刻乃归。”[14]第二日拜晤美术家小室翠云与大村西崖,大村西崖在周肇祥眼中为“苦行学者”,[15]其室“蛰居小楼,书画充塞。”[16]晚间参加新闻记者招待会,“正木直彦演说,巩伯与余皆有答词”。[17]主宾觥筹交错,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中日画界友人合影
二排右三:周肇祥,前排右四:渡边晨亩
6月14日,金城、周肇祥等赴东京美术馆商讨布展事宜。15日至18日进行布展,但是布展过程并不顺畅。首先“展览室仅有十间,携来之画不能尽列,日本方面发起人亦以减少画幅相商,只好就地尽量陈列”。[18]随后布展,“初无准备,而助役者颇不听指挥,日友又主张屡易,格外费手应付。”[19]忙碌到傍晚时分才“略有端绪”。[20]周肇祥有鉴于此,认为“此后宜加改良,总之,非各有专务之人预先筹备不可也。”[21]直到16日,“陈列画件仅今日挂齐。”[22]17日,“画虽挂齐,而标题编目尚多改正。同来之人皆属情谊上帮助,不能十分督促,余与巩伯躬亲其事,忙到日暮大致方毕。”[23]虽然此次展览会,已是中日双方合作历时五年的第四次联合举办,但从布展过程中的周折,依然可以看出其组织的松散与凌乱。有研究者认为先后举办四次的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给后来的湖社提供了良好的对外交流的蓝本,以及成熟的操作模式和稳固的人员基础”。[24]但是从周肇祥此番参与布展的记载可以看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6月18日,酝酿多时的“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在东京美术馆正式开幕。“参观者云集,邮片各画已制成”。[25]但是令周肇祥极为不满的是——“惜前日选印时,一任诸少年为之,未能慎择,颇多幼稚之作”。[26]此次赴日的中国一方代表,除去金城及周肇祥一行三人,还有先期与金城同行的惠孝同、钱瘦铁、吴仲熊、胡伯翔。[27]其时惠孝同二十四岁、钱瘦铁二十九岁、吴仲熊二十七岁、胡伯翔三十岁。[28]周肇祥所不满的“诸少年”即暗指他们,同时也应包括时年三十一岁的金潜庵。6月24日,周肇祥等人应长武侯爵的邀请赴宴。长武侯爵此时并不在东京,但派其孙从广岛专程携带家藏书画至东京请他们赏鉴。周肇祥再一次发泄了他对这些年轻人学识浅薄的不满:“用笔设色,种种器物皆与宋法合。而孺子辈从旁乃云绢无光,疑非宋,宋绢密緻,久而黯淡,未闻以有光为鉴定之据,可谓妄语矣。”[29]所谓“孺子辈”,自然是指随行的“诸少年”之一二。
墨梅扇面,周肇祥
展会期间,闲暇时周肇祥以游玩会客为主。他对日本民风非常激赏,“出游三越吴服店购物,各货分别部居,办理有条,接待恳至,虽熙熙攘攘,而无陵竞喧哗之象,此商业上之智能及私人道德皆训练有素故也”。[30]日本的秩序井然,给周肇祥触动极大。当在异国他乡重逢曾在琉璃厂亲见的文物时:“余亦若故人。然异国相逢,至堪感慨。人死物散。为我国惯习,而今之号为收藏者且惟利是图,百计得之,多金售之,其与裨贩何异哉!”[31]当周肇祥在国内访古不迭的时候,与不令人满意的现实所对应的是他理想中的古代。而当步入异国时,与他心中理想化的复古时代神思相通的地方,又变成了日本——“藤朝太郎来云,得友人之助,将赴四川游历,崇学术尚侠义为日本美俗,不似吾国袖手莫视,甚或嫉之忌之,阻挠而破坏之。”[32]“日本作者多系有学问富思想之人,而又精心摹古,不肯苟作,视我国殆相反也。”[33]周肇祥甚至在观日本剧时,也将其与国剧相较而评判一番:“我国自应改良,惟今之所谓文明戏者,皆伧夫俗子,所编卤莽蔑裂,无美术思想,故遭人厌弃,不能与旧戏抗衡耳。”[34]周肇祥心存强烈的复古情怀,促使他总是用理想化的眼睛审视判定着周遭的文化陈迹。而苛刻严厉的性格气质,又使他对后生晚辈的肤浅鲁莽充满鄙夷不屑。
6月24日,周肇祥等人与日本画家共进午餐。饭后两国画家代表谈话,议定将“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改称“东方绘画协会”,并大略商议了具体联络事宜。[35]7月2日,因金城外出赴约,周肇祥在东京华族会馆,独自作为中方代表与日方商讨“东方绘画协会”章程,并于第二天即签署文件。[36]但是在他的日记中,并无记载如此大事是否与金城有过私下的沟通与商讨。在签署章程一事上的独断专行,也绝不会让金城感到多么愉快。
尽管此时已被视为中国绘画团体中的代表性人物,周肇祥本人却并非完全以此为荣。旅日期间,他曾收到日本铁道大臣送来的“国有铁道乘车免费劵”,见其上写有“特赠中华美术家周某”的字样,周肇祥颇为错杂地感慨道:“嗟乎,周生读书万卷,从政廿年,而竟以美术家名耶,可悲也,亦可幸也。”[37]达则兼济天下的士夫心态,还是在周肇祥心中留有影子。民初中国政局更迭频仍,军阀混战生灵涂炭。有如身逢乱世只求安逸生活的齐白石这样的职业画家,也会妄自菲薄于书画一道为“雕虫小技”,[38]作为官员而兼画家的周肇祥,其理想抱负于仕途难以舒展拳脚,对于“美术家”这样的赞誉,反而生发如此感叹也就不足为奇。
7月4日,画展移师大阪举行。6日,金城因应酬颇多连日劳累以致痔疮发作,召肛门医院院长诊治。[39]12日又抱病与周肇祥赴大阪某主人宴请,席间主人出泥金大屏风请宾客合作绘画。客套寒暄一番后,主人首先在画面左侧画松石灵芝,金城在画面右边一角作水仙,周肇祥则于右端“斜出老梅,铁干槎枒,冰花错落,占屏风之半而根株不露,殆不知画外有几许画”。[40]也许并非有意为之,但是只顾自己尽兴的周肇祥,在合作画面上却表现的极不谦逊,颇具喧宾夺主的气势。主人所画左侧仅为松石灵芝,周肇祥则画梅于金城所作同侧,而且“占屏风之半”。同样作为客人的金城,未必会非常高兴这样的“合作”。16日,兴致高昂的周肇祥外出游玩,归来时错过先前预定的会客时间。金城独自拜晤归来,毫不客气地谴责了周肇祥。周肇祥则满腹委屈的强词夺理道“时过不我待,非其咎也”。[41]
秋山图,金城
17.5x48.5cm,1914年,北京画院藏
两人的关系至此已经极为紧张,因为就在当天傍晚将要启程回国的时候,金城并未与周肇祥同行,而是“与其壻先出游市,未至”。[42]明知行期却出游市中,金城绝非粗心大意所致。更合理的解释应是周肇祥先前的种种举动已经彻底触怒了金城,从而促使他不愿同周一起回国,以外出为由故意避开了周肇祥。[43]
金城并未选择与周肇祥同样的回国路线,而是先到上海。因积劳成疾,于当年9月6日病逝于沪,享年四十八岁。1927年1月15日,“湖社画会”在北京钱粮胡同十五号墨茶阁成立。由金城之子金潜庵与同门二百余人组成,其中大多为原中国画学研究会会员。11月15日,金潜庵创办《湖社月刊》。1928年1月1日,《艺林旬刊》创立,周肇祥为主编。民初北京两大国画社团对峙竞争的局面,正式形成。在日期间周肇祥与金城父子等人关系紧张,这与他恃才傲物、自以为是的固执性格有着相当关联。除去东游之行中周肇祥与金城父子及其随行者在琐屑之事上的摩擦不断,造成分裂的诱因之外,此次日华联合绘画展览会上所签订的“东方绘画协会章程”,于归国后就成立“东方绘画协会”的人事安排中,在会长、干事人选确定后,作为金城哲嗣的金潜庵却被挡之门外,仅是与其他“迭次随同赴日诸人,及青年画家之成绩佳者”一起被安排为“文牍、庶务、交际、编辑四股之内,以资训练”。[44]联系赴日期间周肇祥对于“诸少年”的观感可知,做出如此安排倒也在情理之中。而如此处理必定引起金潜庵一脉人等的强烈反弹,也是促成中国画学研究会最终分裂的重要因素。[45]
赏花合影(1938年春)
左起:于非闇 张大千 黄宾虹 福开森 周肇祥 钱桐 徐世昌 江朝宗
周肇祥于1926年7月17日在下关乘船踏上归程,于18日抵达朝鲜汉城,登陆后由陆路经奉天、沈阳、天津,于26日上午十点半回到北京,结束了他历时五十三天的东游之旅。而随后一年所发生的一切,则早已在这五十三天之中,埋下了危机爆发的引线。
注释:
[1]关于周肇祥是否是在中国画学研究会成立之初即任会长,在学界尚未有定论。大致有四种观点:1、周肇祥为会长;2、金城为会长;3、金城初任会长,后让与周肇祥;4、金城与周肇祥同任会长。因这种争议与本文主旨并无冲突,故暂不作学理上的细究。参看云雪梅:《金城和中国画学研究会》,《美术观察》1999年第1期,第60-61页;吕鹏:《湖社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29-30页。
[2]关于第一次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时间,在后人记载上略有出入。在邱敏芳对原湖社会员晏少翔的采访中,晏少翔认为是1920年。而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日方主将渡边晨亩的回忆则为1921年。参见《晏少翔先生口述历史访问纪录》,邱敏芳:《领略古法生新奇:金城绘画艺术研究》,国立历史博物馆(台北),2007年10月,第228页。渡边晨亩《:湖社半月刊出版感言兼以悼慰主唱中日艺术提携者亡友金拱北先生》,《湖社月刊》第1期,第27页。渡边晨亩作为展会亲历者,其回忆应更为确切。
[3]“(金城)每病当代风行西画,古法浸湮,创立画学会,聚徒讲授,所成就系众。日本画家闻声就访,购其画以归,遂有中日绘画联合展览会之设,间岁一举。”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团结出版社,1995年,第693页。
[4]余子安:《余绍宋书画论丛》,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256页。
[5]民国十五年(1926年)金城病逝之后,其长子金开藩偕同门二百余人,从中国画学研究会分出,于京城北京东四钱粮胡同十五号的住处“墨茶阁”,另行合组画会,由于金城自号藕湖,且金城多给其入室弟子取湖字为号,因而取名“湖社”。湖社画会于民国十六年(1927年)1月15日正式成立。关于分裂原因众说纷纭,但是早在金城与周肇祥赴日举办第四次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时就已露出端倪。
[6]周肇祥:《东游日记》,(民国)京华印书局。
[7]“丙寅新历六月,为日华绘画展览会(在中国开会则称中日、在日本开会则称日华)第四次开会,轮在日本。春间驻京芳泽公使遣使重光葵参赞持日本画家发起人来函告会期”。《东游日记》,第1页。
[8]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共举行四次。“竟能于十年十一月,在北京欧美同学会开第一次联合绘画展览会。十一年又在日本东京开会,亦极称盛十三年在北京及上海开联合绘画展览会时十五年夏初,在东京及大阪开展览会时。”渡边晨亩:《湖社半月刊出版感言兼以悼慰主唱中日艺术提携者亡友金拱北先生》,《湖社月刊》第1期,第26-28页。
[9][10]《东游日记》,第1页。
[11][12]《东游日记》,第2页。
[13][14]《东游日记》,第5页。
[15][16][17]《东游日记》,第6页。
[18][19][20][21][22]《东游日记》,第8页。
[23][25][26]《东游日记》,第9页。
[24]参看吕鹏:《湖社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第47-48页。
[27]《申报》,1924年5月15日。
[28]惠孝同(1902-1979年);钱瘦铁(1897-1967年);吴仲熊(1899 -?);胡伯翔(1896-1989年);金潜庵(1895-1946年)。
[29]《东游日记》,第14页。
[30][31]《东游日记》,第10页。
[32]《东游日记》,第11页。
[33]《东游日记》,第28页。
[34]《东游日记》,第13页。
[35]《东游日记》,第14页。
[36]《东游日记》,第21-22页。
[37]《东游日记》,第15页。
[38]“余性本迂腐,不知者背以傲论,实非也。髯髭将雪,雕虫小技有何傲?骄臣庸儒何足傲?”齐白石《癸卯日记》,第23页。载王明明主编:《北京画院藏齐白石全集 手稿卷》,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
[39]《东游日记》,第23页。
[40]《东游日记》,第32页。
[41]“归途遇巩伯,己出拜客,时过不我待,非其咎也”。《东游日记》,第35页。
[42]《东游日记》,第36页。
[43]《金巩北先生事略》,《湖社月刊》第1期,第6页。
[44]《湖社研究》,第80页。
[45]周肇祥与金潜庵甚至为此曾利用各自会刊互相攻讦。参见燃犀:《东方绘画协会原始客述》,《艺林旬刊》第63期。诤友:《读东方协会中国本部宣告感言》,《湖社月刊》第44期。
声明:本文摘自《美术研究》,2015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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