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北京老家
北京老家记忆(钱桐北京的家)
原作者:钱进明(钱桐与钮梦秋的次女)
盔头作
2000年暮春,钱桐女儿钱进明随子女重临阔别六十年之老家,北京府右街盔头作。昔日稚童,今已成八旬老妪,但往日琐事仍能历历在目。
俗云北京城乃大圈圈内有小圈圈,小圈圈内有一皇圈圈,即紫禁城。我即出生于皇圈圈西侧的府右街,紧邻怀仁堂外运料门对街。我家街名盔头作,顾名思义即知为皇室卫侍人员制作盔甲之处。邻街名饽饽房,
即为皇宫制作点心之处。
先父先母皆为沪滨人氏。父亲钱桐早年赴日习武,兼习俄文。母亲钮梦秋为天津北洋女师范学堂首届毕业生,.民国初携长女移居北京,置产于盔头作一四合院.即我兄弟姊妹六人出生之地。
童年趣事
我三岁就上幼儿园。胡老师是母亲天津女子师范同学,在京师蒙养园教书,她家亦在园内,
所以不受年龄限制。我与她大女儿许令德同伴,十分愉快,还一同入小学部,四年后同考入女师附小高小部。同学两年后,又同被保送女附中。初二时,她家移居泉州。
在幼儿园,我被选中参加表演“三蝴蝶”跳舞。我饰黄蝴蝶,
另外一为粉色,一为蓝色,还被邀至清华大学及通县表演。母亲不放心,由胡老师亲自带领坐骡车前去。后坐汽车返京,一路睡到家才醒。
高小时,我为班长。适逢校长大人续弦,要学生代表贺喜,乃与副班长余和地
(后为燕大同学) 同去。她不能返家换衣,
遂到家中穿了三妹迦明的衣服。结果二人衣着相同,犹如双胞姊妹。
那时,每日由家中步行经西单再至东铁匠胡同上学,
路过亚北稻香村买当日午餐,怡然自得。上女附中时,
中午由王妈送饭到蒙养园,吃了饭返辟材胡同上课。
宅院旧影
我家前大院北房为正厅,即迎贵宾之大客厅,左为中餐大圆桌,右为西餐长方桌,是全家聚会中心。每餐总是父亲先用,就爱吃上海口味的红烧鲫鱼、冬笋红烧肉、腌笃鲜等,不管他人吃什么,
他饱餐后拍拍肚子就离席了。其它人用餐则五花八门,
各式各样皆由老厨师包 办。母亲曾加入女青年会西餐班,时常做些奶油浓汤、芝士烤虾、通心粉等西菜。饭厅旁为大浴室.
一浴缸, 两抽水马桶 ,四架脸盆。早晨人声鼎沸,
平时无人光顾
,打扫得十分整洁。
后院四合房皆为卧室。爸妈住北房,
长姊及小妹住东厢房,
我与三妹住西厢房,两位哥哥及幼弟住前院东西厢房。中院各房都为客房,南方亲友来京多住家中,最多时竟达二十四口之多,记忆中有三叔父子、徐舅夫妇、堂兄堂姊、二姨全家、张家母女等,甚至有从新JIANG来京就读的京道尹女儿。诸多亲友并非同时来京.
总之我家是他们落脚之处.
正大门一边为马厩及马夫住所.
一边为门房、厨师当差等男工住处。进一道垂花门则为内院,是女工住处及厨房,一连五大间及跨院,有一棵花椒树,
每年结实累累,亲友多来求取,
晒干后即为烹饪佐料。
经过巡回廊进入东跨院,有一花厅,院内植有丁香、榆叶梅、桃花、针松、藤萝架,春天时花团锦簇,气象万千。我在燕大时,每逢三月初十生日,必请同学来家一聚。
前院正北房是最精华之地, 正门进去上悬致和堂,
白底黑字家训匾额。当中红木大理石圆桌,
四个圆形鼓凳上罩红缎套子。左边红木坐椅全套, 四边多贝壳人物加上红缎椅垫,
古意恙然。右边靠墙一红木条案,上摆三件古董珍品。墙上挂着大条幅,
时常变换, 多为名人字画。平时少人在此闲坐,
多为招待贵宾,
如西北王、马家军、新JIANG督办、沪上亲戚等。
大饭厅靠墙一架钢琴
,另一边是留声机、收音机,此处为孩子们欢聚之处。
母亲卧屋内钢架的大床,外支顶蓬,
四周有帐帘,躺在里面犹如一个小世界,
很有安全感,因此孩子们都渴望跟母亲一起睡。而令人疑惑的是,顶蓬边架上挂有七个小红袋.
第一个较小, 红色也退了不少,按着一个比一个大些,
色泽也一个比一个鲜明。等稍长大懂事后,
才知道那红袋内装的是我们七个子女的胎毛与胎衣,含意是人长大后还依靠在母亲身旁。这种习俗是马桥俞塘外婆家传来的,意义深邃。
书房重地
大厅东边是父亲的书房,
是孩童们的禁地,满柜古书名著,
排列整齐。四周堆满三希堂书法帖之木柜,黄松木刻上白绿色标记,名号一目了然,易于择取。樟木香气弥漫全屋,
令人肃然起敬,紫檀木的长案上放满文房四宝,
件件出自名产地。父亲善书法,颜、柳、赵、欧阳各派皆欣赏,尤喜黄庭坚风格,晚年求字求条幅者不计其数,晚年还研究曾文正公书文,曾被请去广播电台讲述,可家人皆笑其一口上海官话,何人能懂?但老太爷十分得意。犹记得幼年时最喜进此书房原因则是茶几上总有各式糖食,如松子糖、芝麻酥糖、陈皮梅等。书房里还有一股特别的气味,就是父亲的雪茄烟味。因为母亲不许老爸随处抽烟,只许在书房。但是我还是真爱闻那股雪茄烟味呢?
沉默寡言的父亲很少与子女聊天,顶多含笑看着孩子嬉耍,不发一言。他多半时间是在他的书房里舞文弄墨,又唱古诗,又朗读古文,一口江苏官话很少人听得懂。
幼年时,觉得自己与父亲十分生疏。他晨起甚早,
总是一人在院中踱步。平时亦少与儿女交谈.
家中一切均由母亲主持。印象中父亲常出远门, 不是上海
,就是新JIANG。每逢父亲不在京,
母亲就找泥水匠领班刘头儿来家中修房补墙,或加盖廊舍,
甚至全院大油漆。一听老爷将回京,
立即停工。因为老爸最烦动工时的脏乱。
母亲的佛堂
而西上房则是母亲的佛堂,小书房陈设简单,一大长条红木书案,桌面大理石,配以高背坐椅一套。另有一方茶几,左右两把太师椅。除此之外,仅一大摇椅上加柔软棉垫,为老太爷假寐之用。
母亲无明显宗教信仰.
以中国人习俗,对祖先总有一股慎终追远的情怀.
所以在西上房里总是有一大供桌, 上悬挂列祖列宗影像或神位.
除祭祀或节日外, 室内总是香烟缭绕,花香扑鼻.
而在侧面窗前一面墙则是以母亲最虔诚崇拜的地方。她不是佛教徒, 但是崇拜观音大士。
一座大白玉观音神像,据说得来不易。佛前仅香炉一座,
置经书数册,并无烛台等杂物。桌下方为一大抽屉。每日晨起梳洗毕,
不食不饮,即在观音大士前焚香诵经,然后放硬币在抽屉内,以备放生之用。日积月累,抽屉重得不易拉开。矣逢佛诞日
(四月初) 或其它节日,全部取出去放生。不论鱼类鸟类
,皆在放生对象之列。平时初一、十五为母亲茹素日。逢观音大士诞日及新年亦不食荤。孩子们总认为佛堂小院落是家中神秘的地方,
除年节祭祖很少踏进。
年纪稍长,
有时替母亲烧把香,
放些生钱,才稍有深刻体会小佛堂的幽雅宁静,这真是全家最纯静的地方。
佛堂前小院落有两棵石榴树,
还有晚香玉、夜来香、萱草等,墙上爬满牵牛花,夏日晚阵阵幽香, 可惜很少有人去欣赏,
那只是母亲一人留连忘忧的乐园。
小姐香闺
家中四位小姐分住东,西厢房.
迪明大姊与逸明小妹住东厢房,
我与迦明三妹住西厢房。都是两明一暗的三大间,虽是外表一样,
内部可太不相同。大姊是画家,又是诗人,中文系的高材生,所以她的卧室由一排木制隔间分开,
上崁有春夏秋冬四季美女与花卉的小幅大作。外边一大红木大理石桌面的画案, 又有书柜,
当中是小圆桌四圆凳的客座,
东窗望去是花团锦簇的东跨院。
而我们西厢房住着两位中学生,
每日忙于上课、考试,在家只有睡觉。我们也是两明一暗的三大间, 隔间是竹架纸糊的白色墙纸
,当中靠边一大长桌两边各三个大抽屉, 两人一人占一边.
倒也实用. 靠另一边是一套三件沙发与一小玻璃桌。西边也有一小窗,
窗外小院只有核桃树及枣树,
毫无优雅气息。
还记得为父亲做六十大寿时,
家中所有小姐们都做了一样的红旗袍,连允仪姊、李翠凤都有,可是大姊一定要穿紫红色的,
衣食住行皆比人高一等, 她的香闺当然与众不同了。
小院溜冰
走进盔头作七号大门,
面对有一大影壁,左走经一通廊, 两边有条凳 ,平时供男仆休憩。
过一小庭院,即为四合院。院落四四方方, 两间西式平房,
屋高窗大,
十分明亮。小院内摆满四季盆景。室内西式家具,供男客人居住。到了冬天盆景移室内,便天天放水,等待结氷。三九寒天这里俨然成了一座小溜冰场。三哥端有最感兴趣,
每人一双刀式溜冰鞋都由他修整。
不能去北海。中南海溜冰时
,大家就在小院内过过瘾。溜冰技术以三哥最超越
,七弟端鼎不太有兴趣。若想观看给西太后表演的那位老人献艺,
我们还是去漪澜堂、双虹榭欣赏他的绝技。
厨房排场
东墙一排是我家的厨房,连接着下房,有门直达大门口。所占面积不小,
共分三区,一小区为用人起坐用膳之处,另一小区为储藏米粮燃料及用具之处,当中一大区则有大炉灶.占了一边靠墙,靠窗为一排桌面、水缸及水管,为切菜清洗之处。
而最重要的地方是迎门墙上摆的灶王爷牌位。每年腊月二十三为灶王爷上天日,总要贴上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对联,并供上瓜果,关东糖
(即麦芽糖)是不可缺少的,
好让灶王爷少说坏话, 多讲好话。每年换新灶王龛,
烧旧的时候还须附画一匹竣马,作为其交通工具。记得有一年,三哥改画了一部汽车,
也算时代进步了。
良母慈心
家中人口众多。每当放学回家,我们个个如饿狼似地找东西吃。而母亲总是事先已预备好,
如二十个大圆芝麻酱烧饼, 热腾腾摆在饭桌上,
被我们一扫而光。最好吃的是门口叫卖的熏鱼肉夹火烧, 那不是鱼,
而是熏肉,或是羊头肉夹烧饼。即便是烤白薯、糖炒栗子,
也被争先恐后吃得干干净净。
母亲十分随和,入境随俗地,常听京剧,
也吃俄国大餐, 还学做冰淇淋。家中百代公司、高亭公司的唱片堆积如山,
其中有京剧四大名旦与须生的唱片。我从小随母姊至开明戏院、第一舞台、吉祥戏院、广和楼、哈尔飞等戏院去听戏。记得有陈德霖《四郎探母》、梅兰芳《洛神》《汾河湾》《外真太传》。程艳秋《荒山泪》《六月雪》。马连良、谭富英等名老生戏是父亲的最爱。不过,我常常曲未终,人已睡着了。后来,七弟喜听世界名曲,
母亲十分鼓励他,又大买名曲唱片,贝多芬、巴哈、约翰史特劳斯等名作唱片家中都有。长姊还请来富竹友教京戏,三哥会操胡琴,拉拉唱唱,
十分热闹。而我苦于无嗓又住校,未能参与,至为后悔。
幼年时,东跨院的花草丛中有秋千架,左边有翘翘板。小跨院内,母亲还为兄弟三人架的单杠,盼他们练成健康的体魄。岂知天不从人愿,二哥三哥练不久即歇工,
两人完全属于胖子群成员,
七弟根本无运动细胞,从早到晚沉迷在西洋古典乐中。
父亲喜游山玩水,假日里总是去西山八大处,或去香山看红叶。游罢,进城吃一顿亚北冰淇淋或俄国大餐,全家其乐融融。自从二哥去德国后,此种情境日渐稀少。
庭院花果
我家四合院各院北房前总有几棵杏树、李树或石榴树,有紫藤萝架点缀其间。北院除一棵挺拔的松树,沿北房窗前有一排榆叶梅,
夹杂几颗紫丁香及小蔷薇花,花朵多粉红色。一到春暖花开三月初,
同时绽放, 花团锦簇。有一年三月初十我生日,
邀请燕大及附中同学在东厢房饭厅聚会, 同欢赏花,
记忆犹新。
我家还有枣树、核桃树、花椒树、葡萄架,都长在僻静院中角落,平时不被人重视.但每年丰收季节,就十分热闹。同学间会互换枣子,妳家是圆的,
我家是两头尖的, 还有葫芦形的。
上房采枣则是男孩们最兴奋的时刻。再说核桃,外皮是绿色,味苦须打掉,内部才有白嫩的鲜核桃仁,
可为冷盘佳肴,家中核桃树下立有一块大石头,专为打绿皮之用。每年花椒树结满一粒粒的果实,
等采下晒干即分送亲友家.
终年都不必买花椒煮菜了。
以车代步
我家大门左边有车房、马槽、马厩、马夫房。我读女师附小时,家中共有四匹马。因父亲喜欢骑马,
加上西北回JIAO友人赠送的都是名种。父亲骑马回来,感觉通体舒畅。每年夏季某日为马王节,父亲会备有西瓜、麦麸等进行祭拜。可是,”儿女们都无此雅兴。
我读小学时,家中有洋车(人力车)及马车,小孩上学都挤在一辆洋车上,一个一个分送到不同学校。三哥是红庙小学,
我和三妹是洁明小学,长姊迪明就读培华女中。二哥后来上汇文中学,
另有专用包车。父母是以马车代步。
过了几年,北京城内马车渐渐绝迹,而自用汽车逐渐风行。1926年,家中忽然买了一辆福特汽车,淡咖啡色的。马车就此作废,
马也送人了。曾记得二姨钮姄华(其夫梅宗庆当时为福特汽车驻华代办)
来家,曾讥笑此车太过时了。母亲一笑置之。
那辆老式福特车只用了两三年,
情况百出,
于是换了一辆深蓝色“大道奇”,有玻璃隔间,尚可拉出两小座位,
十分气派。全家出游,全部够坐,直至父亲过逝后即转手他人,
加上ZHAN乱,出门只能叫街上三轮车了。
此生最早看到的电话,是盔头作七号的西局九九一。当时十分珍奇,那是一部钉挂在墙上一个黑盒子,旁边挂一听筒,有电话来,铃铃作声,拿下听筒即可对讲。为了前后院都容易听到,母亲特地将电话装在直通前后大院边的走廊上,人人可使用。后将走廊装上玻璃门窗,又放一小桌一椅,俨然是一个小办公室,电话簿、记事本、笔,一应俱全。
异国友人
家中除住客外,访客也不少。父亲一口上海乡音,但交友中与各色人物皆能和睦相处,令人奇怪,不知他们是如何沟通的。
与父亲最知己的是美国人福开森。他于清末来华搜集古玩,后来都交给父亲由古物陈列馆保管和展出。身高马大的福老一口洋腔国语,父亲与他在我家,或在他家,经常聊至深夜不散。
七7SHI变后,时JU紧张,父亲此时患FEI炎,住进德国医院,福老每天前来环视于褟旁。当父亲病危时,福老随车送父亲返回盔头作住处以送终,并安慰家人,久久不肯离去。如此异国友人,实属难得。